父亲去年做了开颅手术，久病未愈，近来身体尤其虚弱。

想给他买只母鸡煲汤，可赶上“新冠肺炎”肆虐，到处设卡封村，生活物资短缺，买鸡成了一件难事。

打电话给导演洪波，这兄弟做事雷厉风行、豪爽仗义，善解人燃眉之急。果然只隔一天，他就来电话说鸡找好了，只等老板杀好洗净，他开车送来。

我们约在小区门口见面，嘴戴口罩，拉低帽檐，活像接头的地下交通员。接下来，因为他怎么都不要钱，我们又像推手似的比划了半天。直到最后，他也没要，说是权当看老爷子的一点心意。

鸡我回家交给母亲，建议趁鲜煮上。母亲依言走进厨房，可随即又折了回来。

“不对，这只鸡有点问题。”母亲从塑料袋里拎起一只鸡腿，上面果然有些异常。“这只腿方向长反了，腿拐骨有暗伤，小腿上还长了个瘤子。”

听到最后几个字，我心里咯噔一下，知道了母亲的意思。

大概三个月前，我买过一只野生王八，也是想给父亲补养，不料收拾时发现腹内有个葡萄大的暗瘤。杀匠见多识广，也说不准那是什么，正犹豫间，母亲果断丢弃了。

母亲一生勤俭，最见不得浪费。因此，我更是有感于她的丢弃：王八和母鸡再稀罕，与身边人的健康相比，又算得了什么呢？何况，父亲的病曾一度震蒙全家，手术时间超过了六个小时。经此一难，全家虽不至谈瘤色变，但心存忌讳是一定的。

“给我吧，拿去扔掉。”我向母亲伸出手去。

“先等等。”母亲还在犹豫，“吃是不能吃了……你可别跟你朋友说！放着吧，改天上山埋进地里当肥料。”

母亲说完，转身返回厨房忙活。我则带着些微遗憾，径步走上阳台，心中忽又涌起一阵惭愧。

我料定鸡腿的事情，洪波全不知情，依他性情，盛鸡的塑料袋都不会打开看，这不怪他。让我感到惭愧的，是因此想到的另一件事：一个月前，有朋友托我购买苹果，我工作的乡镇盛产全国闻名的“沂源红”。朋友嘱咐一定要买那种“摘得晚”的果子，买了不为自己吃，而是送亲戚，那位亲戚有可能在朋友女儿找工作时给予帮助。

“摘得晚”的果子我是知道的，外皮看上去并不鲜亮，但糖分高、口感好，因为失水折了分量，价格也相对偏高。收到委托后，我随即开始联络，货比三家后做出了选择。我去的那家冷库，采摘时间并非最晚，主要是与老板熟，价格也合理——来此之前，我已经决意帮忙帮到底，不要朋友的钱。

苹果搬运出库时，我还特地挑了几个品尝，口感很甜，且是富硒品种，营养丰富，我随即驾车拉走，赶到城里交给朋友。朋友是实在人，硬要给钱，我则像买鸡的洪波一样，上车开了就走，满以为自己做了一件成人之美的好事。

然而此后一天，我有事再去别家冷库，工人送了几个“摘得晚”的苹果，羞愧和不安竟轰地一下冲上了大脑。眼前这种苹果，外表与口感都与上次的大相径庭。上次的果子采摘时间是霜降后，而这次的却是过了立冬。它们既不周正也不饱满，甚至微有褶皱，口感却明显更甜，咬下去似乎能泚出蜜来。此时此刻，我恍然发觉，朋友点名要的一定是这种货，这种“实而不华”的苹果，据说正大受城市人的青睐。

我是不是搞砸了？那些苹果只是朋友自己吃也就罢了，但他明明是买去用的，甚至关系到孩子。不是说单靠这几箱苹果就能改变和换取什么，我担心的是朋友精明的亲戚会不会因此觉得朋友的心不够诚、话不够实，因此心生嫌隙，以致影响受托之事的办理效率。

扪心自问，当初我能否买到这种更合要求的苹果？答案是肯定的。但我为什么没有做到？答案显然是为了省事，是觉得自己掏钱做好事，标准和要求就打了折扣。然而，这结果绝不是朋友想要的。他执意付钱，从没想过要我白送，而且专门做过交代，指出了事情的重要性。我的做法，实在有负信任和托付，让我愧疚又懊丧。

鸡腿事件后，日子越久，我对自己的责怨也就越重，常常不禁感叹：人活世上，做好事容易；但把好事做好，却实在很难。试想，越是诚心做好事的人，越容易不自觉地站上道德高地，自得于自己的付出和奉献，哪怕境界再高，再谦虚低调，能在做好事前思前想后、顾虑周全的也不多见。因为在世人眼里，做好事就是要趁早、尽快、量大，就是要马不停蹄、急人所急、雪中送炭，稍作静观和犹豫，心地都可能被大肆怀疑。然而，做好事并非抢险，其实大可深思熟虑明辨轻重再做行动。

例如瘟疫防控期间，我曾与武汉一家医院负责人交流过，在医院发布受捐公告后，大量型号不符、标号不够甚至质量低劣的医用物资蜂拥而来，扔不能扔，用无法用，有谁能想到这些捐助人的好心，实际却给战地医务工作者带来了巨大困扰呢？生活中，这样的例子其实还有很多。

有没有把好事办好的例子？近读唐诗，偶然发现一个千年以前的范例。一个名叫吉师老的晚唐诗人，笔下有首鲜为人知的绝句《放猿》：

放尔千山万水身，野泉晴树好为邻。

啼时莫近潇湘岸，明月孤舟有旅人。

说来可笑，初读时不求甚解，很为里面一件好人好事感动：把一只猿放生到本属于它的千山万水中去，让它从此与野外的泉水和树木为邻，那才是它的世界。猿你可要记住，啼叫时千万不要再靠近江岸，因为会有游客月夜坐船经过，小心再把你捉去带走！

保护动物，人人有责。反观当下，古人的做法多值得称道！可是当我真正读懂了这首诗才发现，诗人做好事的境界远非如此浅薄，放猿的同时，为什么要特意提醒它别去岸边啼叫呢？原来，他是担心在月夜之下、孤舟之上，落魄的旅人听到了会引发无穷无尽的寂寥啊！

放猿一条生路，更解旅人孤愁，多么广博细腻的爱与情怀。恐怕这，才算是真正把好事做好吧！